依旧是华山，依旧是华山派，依旧是那把剑。
但斐冰，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张牙舞爪的‘鬼剑’斐冰。
他现在的身份除了‘华山派掌门’，还有‘华山之巅强袭团’的团长。
一个除了自己的团员，全江湖都会承认的头衔。
在斐冰说出‘让江湖更有趣’的宣言后，五大寺的主持瞬间就懵了。
他们期待的是，威胁的话语。
比如‘我想统一黑白两道’，‘我想解散五大寺’，甚至是‘我想毁灭江湖’。
任何一句有理性的话，都能给主持们理由当场把斐冰叉下。
可斐冰偏偏不给主持们一个理由。
在留下了无数悬念后，斐冰昂首踏步地离开了真中寺。
没有任何人打算拦住他。
五个基本上控制了半个江湖的和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之中，却无法做出什么有效率的决定。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斐冰想要做什么。
——就连斐冰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华山之巅强袭团’是敌是友？
‘华山之巅强袭团’跟魔教有什么关系？
‘华山之巅强袭团’的规模有多大？
这些问题不仅堆积在主持们的脑海中，斐冰所想的事也是一样的。
他能确信的，只有一件事：华山之巅强袭团很有趣。
既然很有趣，那就去寻找他们吧。
下了这样的决定后，斐冰回到了华山派。
“我决定辞去华山派掌门一职，并且从今天开始跟华山派断绝关系。”
斐冰召集了‘葬礼浩劫’后剩下的干部，打算开个简短的辞职会。
没想到自己刚说一句话，聚集在自己身边的同门就炸锅了。
“是不是真中寺的那些贼秃威胁掌门了？”
“妈的，我就知道和尚不怀好意！”
“看来华山派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了！”
“他们要谁接任掌门？把名字说出来，老子马上去砍了那个叛徒！”
“大家抄家伙，封山，莫让一个贼人跑了！”
乱哄哄的人，喊着乱哄哄的话。
大家生气地包围着斐冰，众星拱月般地守护着他，仿佛一旦松懈就会彻底失去新任掌门似的。
在场的干部都是明白人。大师兄跟二师兄的火拼，不仅让华山派精锐丧失殆尽，还把华山派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为了击垮对方，那两人对外人开出了多少空头支票——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本来就打算把华山派的未来当成商品卖出去换取支持，现在倒好，不仅商品本身千疮百孔，就连两个卖家都彻底消失不见了。
这让等在华山派外面的那些买家如何是好？
当斐冰接到真中寺的照会通知后，大家就知道，华山派可能要完蛋了。
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算什么都不做看着自己的门派毁灭。
与其被分散到江湖各地当个亡派奴，还不如随着掌门一齐见证华山派的最后一刻。
这是他们最绝望，也是最真挚的想法。
这让斐冰很是感动。
不过感动归感动，作为华山派最有狰狞的人，‘鬼剑’一旦决定做什么，就连师父也拦不住。
“大家……请听我说。”
斐冰看着绝望的同门们，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想了半天，才从嘴巴里挤出想要说的话，
“我跟真中寺的和尚决裂了。但华山派会很安全。别问我为什么，这是机密。”
——我们华山派里至少有五十个能在五大寺主持的光头上涂鸦的高手。
这种话，斐冰能对纯平说，但不能对这些同门说。
有时候事情就就是这么奇妙。
明明是谎言，某些聪明人却能把它看做真理。宛如皇帝的新装，只有最质朴的人才能看穿真相。
“这次我去了一趟真中寺，知晓了一些江湖秘密。为了你们的安全，请不要问我任何问题。很快你们就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但不管什么人来问，你们只要老实回答‘不知道’就行。”
“这样华山派就能安全了？掌门师兄，你怎么能怎么肯定？”
“因为准备吃包子的人认为，包子里的馅不是猪肉，而是钉子。”
“哦！”
斐冰这么一讲，华山派众人就更加迷茫了，只有一个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问题是，包子里的馅不是钉子，真的是猪肉啊！”
恍然大悟者担心地问。
“用不着担心，钉子没被包进包子里，现在整个蒸笼里都洒满了钉子。”
“真的假的？”
“你们不需要知道真相。”
“既然如此，馅最大的包子为啥要离开安全的蒸笼呢？”
“因为那个最大的包子摇身一变成了最尖锐的钉子。这样的钉子蒸笼装不下，只能撒在门口外面。”
说完，斐冰就推开了同门，准备离开。
“掌门师兄！”
恍然大悟者大声地拦下了斐冰，
“你走了，谁来当华山派掌门？”
“我看你就行。”
“我怎么能行！我不知道怎么当掌门！”
斐冰看着比自己年纪小很多，满脸惊讶的恍然大悟者，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严守中立，不倒向任何势力，无论谁来问，你都说‘不知道’。只要做好这几件事，你就是天下第一的掌门。”
说完，斐冰落下一头雾水的同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同门的注视下，斐冰回到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房间。整理好自己的行装后，斐冰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到底要去哪里寻找‘华山之巅强袭团’呢？
斐冰知道。最好的方法，是等。
既然那帮无法无天的人敢对五大寺的和尚下手，那就说明整个江湖就没有他们不敢去的地方。
只要老实等着，关于这个组织的情报就会源源不断地流传到江湖上。
随便在哪逛逛，等个几天，然后去街上问问卖菜的大婶，大概就能了解‘华山之巅强袭团’的动向了吧。
可如果斐冰能乖乖等着，那他就不会被人称作‘鬼剑’了。
‘鬼剑’斐冰，除了剑法狰狞之外，性格也很狰狞。
如果喜欢一个人，斐冰可以跟他一起喝最烈的酒，一起打最愚蠢的架，一起住最简陋的房子，一起放声大笑。
如果讨厌一个人，斐冰可以无视出生、性别、门派，在全天下的面前胖揍他一顿。
狰狞如斐冰，才没有加入华山派的内讧。
大师兄和二师兄曾经是他最喜欢的人。
也曾经是他最讨厌的人。
既然喜欢和讨厌的程度都相当，那就只能中立。
这样任性的人，居然也能掌管华山派的财务达十年之久。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华山派的内讧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玉剑’宁愿让一个笨蛋把华山派的财富败个精光，也不愿意某些弟子拿着华山派祸害江湖。
“‘华山之巅强袭团’……虽然不知道他们跟华山有啥关系，先去华山之巅看看吧。”
斐冰对着墙壁自言自语了一阵，然后做出了去自家山头调查的决定。
在他心里，对华山之巅之行没抱着任何希望。
只是，在短短数天里，他的人生中就经历了如此多的大风大浪，性格再怎么狰狞，也是会烦躁的。像斐冰这种本地名人，华山方圆一百里内都可能碰上认识的人。所以想随便找个什么没人的地方，让心休息一下。
然后，他就遇见了那个人。
那个会粘着他一辈子的妖怪。
“唉？”
在有些吃力地爬上终年积雪的华山顶峰后，斐冰看见了一个人。
他愣住了。
好歹斐冰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剑客，什么样的大阵仗没见过？
他遇到过的奇闻异事，比很多秀才读过的书、将军打过的仗还要多。
既然经历得多，那见识过的人也就多。
江湖很大，不乏怪人。
斐冰自己就是一个怪人。
对于他来说，普通人才算怪人，怪人反倒更像普通人。
所以，能让斐冰愣住的人，要不是普通人，就是比怪人还要怪的妖怪。
华山之巅，很冷。
常年不化的积雪覆盖着山顶，凌冽的寒风肆虐着整个空域。如果没有很高的内功修为，光是站在这个地方，几个时辰之内就会被冻成冰棍。
这也是自古以为为何高手总喜欢挑雪山顶、特别是华山之巅决斗的原因——想看热闹的普通人连上都上不来。
斐冰从小就在华山长大，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只来过这地方两次。
第一次是跟随师父观看两位武林前辈之间的较量。
另外一次是在华山举办武林大会时认识了某位女侠，但实在是没办法在人满为患的华山上找到清净之处，只好带着帐篷和厚厚的衣物上华山之巅幽会。
这两次山顶之行给斐冰的教训是：
一，在华山之巅看高手打架时，决不能站到离他们只有十五尺的地方，否则很有可能会被别人的内力吹出悬崖。
二：两个穿成粽子的人，毫无浪漫可言。
时值清晨，太阳初升。
斐冰看见的人，不仅没被冻成冰棍，还高举着双手，像是要摘下太阳似的，在悬崖边上掂着脚尖站着。
那个人，是一位少女。
一个穿着并不是很厚的棉衣，扎着喜庆的双马尾辫，带着手套，看上去十二岁左右，小脸被阳光照得红扑扑的少女。
“你好。”
斐冰拍了拍自己那差不多冻僵的脸，打了声招呼。
小女孩放下手，回头，看到斐冰，眨了眨眼睛。
“你好。”
她咧着嘴开心地回应。
“不会吧？”
斐冰看到她那张圆圆的脸后，眼睛就再也没有办法从她身上移开了。
原因很简单——那位少女跟西叶寺方丈妙司光头上所画的人一样，拥有淡蓝色的头发，翡翠一般的绿色瞳孔，大大的眼睛，以及那很有活力的脸庞。
“我叫斐冰。”
斐冰压制住在心底乱窜的好奇心，姑且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叫小绿。”
少女有礼貌地回答。
“晓绿？春晓的晓、绿色的绿？”
“不，是小孩子的小、绿色的绿。”
“原来如此……小绿，大早上的你在这里干嘛？”
“练习Moe Power。”
“Moe Power？魔力？”
斐冰诧异地指着正在慢慢从山脊上爬出来，看上去懒洋洋的太阳问。
小绿点点头，又对着太阳举起了手，踮起脚尖，嘴里喃喃地开始背诵起奇怪的话，
“Moe啊Moe！太阳公公圆圆的好Moe！小绿胸部平平的也很Moe！Moe啊Moe神，你有没有听到小绿的召唤……”
既不押韵，也不对称，小绿所说的话，与其说是中原人写的文章，更像是从哪个外国书籍里面翻译过来的。
“……赞美！赞美Moe神！伟大的星辰之主，必将光撒万丈！”
背着，背着，过了十分钟小绿才消停下来。
斐冰一面在寒风中发抖一面聆听着她那不伦不类的赞词。在爬上这里的过程中他身体因为运动而发热，所以不觉得很冷。现在衣服里面的汗被风吹成冷水，让斐冰在短时间内失去了大量热量。
简而言之，真是冷死人了啊。
“为……为什么要赞美那个魔教的什么Moe神？”
“因为草叔叔离开之前说，如果我觉得无聊，就对着太阳背他教给我的诗。”
“草叔叔？这鬼地方还有其他人在？”
“嗯，一个时辰前，强袭团的大伙都还在这里集合。”
“强袭团？你是‘华山之巅强袭团’的人？”
看到那张脸，斐冰就知道对方跟自己所寻找的组织有非常深关系。
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个看上去如此娇弱的少女，会是什么高手。
“不是，我不是强袭团的人。”
“果然呐……”
绿把双手手心放在心窝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了一串白雾，
“我是强袭团的团长。”
“唉？”
斐冰开始听不懂了，
“你是什么的团长？”
“华山之巅强袭团的团长。”
“你知道团长是干什么的吗？”
“郭姐姐说，团长就是发布完指令，就只用站在一旁看着，不需要干活，只要长得可爱让大家养养眼就行的存在。”
“那说来说去你还是‘华山之巅强袭团’的人啊。”
“不，我不是人。”
“那你是什么？”
“是妖怪。”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是什么妖怪？”
“郭姐姐说，我是能把饭变不见的饭桶妖怪。因为是郭姐姐说的，所以我决定不当人，改行去当妖怪。”
“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随便改行去做别的物种……”
斐冰，笑了起来。
看到可爱的少女，他就有理由笑。
更何况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自称饭桶妖怪的可爱少女？
斐冰觉得自己应该笑。
不仅应该笑，还应该大笑。
所以他笑。
笑得满地打滚，连鼻涕都笑了出来。
“这个人好奇怪。”
看到斐冰趴在地上，用手锤雪的样子，小绿吓了一跳。
她走到斐冰面前，蹲了下来，
“你为何笑成这样。”
“因为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比你更耿直的妖怪。”
“是吗？天下这么大，总有一些跟我相似的妖怪吧？”
“不，有些人明明是人，却要装成妖怪。有些妖怪明明是妖怪，却要装成人。像你这样嘴上和心里都是妖怪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谢谢。”
被不认识的人附和自己的妖怪论，小绿居然觉得很感激。
为了表示感激，她从棉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两个鸡蛋。
小绿掂了掂鸡蛋，像是做了什么复杂的心里斗争一般，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过了好一会，她才把一个鸡蛋赛回口袋，向还趴在地上的斐冰递出另外一个鸡蛋。
“请吃。”
少女正色说。
“鸡蛋？”
“嗯，这是我最后的粮食了。”
“既然是最后的粮食，为何还要分给我？”
“因为郭姐姐说过，跟别人分享食物是表达感激的形式之一。”
“那好，我吃。”
看到小绿认真的样子，斐冰不再客气。
是朋友递过来的食物，别说是一个鸡蛋，就算是刀子，他也会咬碎了吃个精光。
斐冰从地上爬起来，摇了摇鸡蛋，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估计是煮熟的鸡蛋，便用手指‘咯~’地一声打碎蛋壳一角，开始剥了起来。
看着白白的鸡蛋渐渐露出来，小绿的眼神迷离了起来。
她微微张着嘴巴，不知道在脑海中进行了如何波澜壮阔的思想斗争。不过才过了不倒五秒钟，她就忍不住把最后一个鸡蛋又掏了出来，飞速地剥掉壳，两三口吃了个精光。
“哦呀，要不要把这个也吃了？”
看到小绿这个样子，斐冰根本不好意思吃自己的那份鸡蛋。
“不，郭姐姐说过，一旦把东西送给……”
“让你吃你就吃。”
没等小绿答话，斐冰就把鸡蛋塞进她手中。
“……”
小绿看着手里的食物，发呆。
什么话也没说，像是要把鸡蛋瞪出个洞似地看着，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分钟。
“啊呜……”
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小绿突然两口把鸡蛋吃掉。食物把她的小嘴塞得满满的，从她的两侧脸颊鼓出来，看上去就像是正在进食的仓鼠。吃着吃着，两行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滑下脸颊，一滴一滴地掉在雪地里。
“唉？噎着了？”
斐冰吓了一跳，赶紧拍了拍小绿的背。
小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她用力咀嚼着，一面用衣袖擦掉眼泪鼻涕。
直到小绿咽下最后一口鸡蛋，胡乱往嘴里塞了口雪，把差点堵在喉咙里的食物冲进胃里前，斐冰都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
“看来，你真的饿了。”
斐冰笑道。
“嗯，因为刚完成委托，大家决定去山下大吃一顿。但郭姐姐说如果小绿也去，肯定谁也吃不成，所以大家留给我几个鸡蛋，抛弃了小绿，说吃不完的话会打包剩下的食物给小绿。”
小绿可怜兮兮地说。
“喂，你不是团长吗？哪有团员抛弃团长的道理。”
“因为郭姐姐说一个月只能让我吃饱一次。如果小绿也去吃的话，大家就都没得吃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绿再怎么能吃，也只是个小孩子吧。”
“虽然是个小孩子，但小绿是个饭桶妖怪。郭姐姐既然这么说了，小绿就只能在这里一面赞美太阳一面等了。”
“看起来你相当信任那个什么郭姐姐。”
“因为跟在郭姐姐从来不对小绿撒谎。”
“就因为这个？”
“嗯。”
“那你现在还饿吗？”
小绿摸摸自己的肚子，再望了望冉冉升起的太阳，说，
“饿。”
“那我带你去吃东西吧。”
“真的吗？”
听到吃的，小绿差点没在原地蹦起来。
她脸上的悲伤一扫而光，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希望。
不过，这些正面情绪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行呐。”
小绿耸拉着头，情绪低落地说，
“小绿答应了郭姐姐，不能随便跟第一次见的陌生人走的。”
“这好办。”
斐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俯身问道，
“小绿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斐……斐冰哥哥？”
“嗯。记着，我们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再见了，小绿。”
“唉？”
斐冰，走掉了。
留下满头问号的小绿，离开了华山之巅。
过了几分钟后，斐冰沿着离去的路，又重新出现在小绿面前。
“你好，小绿。”
斐冰热情地打招呼。
“你好，斐哥哥。”
“现在，我们是第二次见面的陌生人了。”
“没错。”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呀！”
小绿兴高采烈地回应。
“等等，我留个信息先。”
斐冰用剑鞘在雪上写下‘我带小绿去山脚吃东西——斐冰’的留言后，便牵着小绿的手，开始向山下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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